The title◇兔灯儿
Written◇by 墨澜
你许我的一世,如一盏雨中飘摇的红灯笼。待到颜色褪尽之时,早已灯尽油枯。
京城大世家段府门前,总挂着一只泛白的兔灯儿。那东西看起来,年代确是有些远了,甚至那灯儿上的兔儿都被重描了好些次。
可段老爷却从不使人换下,每天烛火依旧。每当有人说起这事儿的时候,他也只是笑而不语。
渐渐的,坊里间儿地就多了些杂言。
有人说那是老爷子迷信,也有人说那估计和老爷子年轻时失踪的知己有关,还有人说他曾看见是一名女子赠与段老爷的,十有八九是相好的信物……
而当事人,只是看着那门前摇曳的灯笼,眼底藏着一抹柔情,最后悄悄滑下了泪。
(一)
广袤十五年间上元,檐外落雨,沾湿来人一袭白衣。
“姑娘,此处可有人?”
少衍扬了扬眉,嘲讽着瞥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大厅,半晌后才缓缓道。
“子卿,此话不好笑,休要戏我。”
段泠哲径直坐在他的对面,抬手想要拿过那人面前的酒坛却又被他巧妙地夺了回去。
只剩半截的烛摇曳着昏暗的光线,气氛有些莫名地低沉。
“此时你本不应在此。”少年低喃了一声,摇了摇手中的坛子,仰头一饮。酒坛归桌,带着厚厚油层的桌子也跟着吱吱呀呀摇摆了几番。
“阿衍……你听我——”
“公子还请回吧。”眼部勾勒着红丝的半截银色面具在黄昏的油灯下有些刺眼地狰狞,他的语气却十分淡然,令人听不出喜怒。可越是这样,段泠哲便越是觉着心惊。
段泠哲蹙着眉夺回少年手中的酒坛,微微有些恼怒。“你的身体不宜多饮,怎就这般不爱惜自己!”
夏言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似乎是被这突然而来的斥骂给怔住了。
到底是多久没有再听到他这样关心自己的声音了?
段泠哲也有些慌了心神,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就伸手,中途却迟疑了一番,最后落在了少衍的肩膀之上。
“阿衍……你——可还记得当年我的话?”
夏言轻笑一声,拂开他的手,起身打开座位旁的纸窗,身形有些摇晃。“记得,怎不记得?”
“可是段公子——”
少年牵动着唇角,似笑非笑。他轻轻闭上眼,任凭飘落的雨水散入发间。
“就算我记得,又如何?”
(二)
事实上,夏言早就记不清到底是何时对段泠哲产生了这般的情绪……
城南有少年,姓夏单名言,字岁衍,后作少衍。生得一副俊秀的好皮囊,祖上三代都乃是生意人,到他这代也算是小有资产。只因是家中独子,小时候性格难免有些乖张。
整日在家里除了捉弄一下先生,就是斗斗蛐蛐、睡睡觉觉,基本每天都是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甚至他都觉得这辈子说不定就这样了。
直到他遇到了那个人,那个第一眼就被自己误认为是父亲的新姨太,让他想要上去给一个教训的人。
那年他们一个九岁,一个十二。
那人姓段名泠哲,字子卿,今年才刚中秀才,家里人就因山贼而死光了。
再后来几天,这位新来的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远方表哥成了他的小先生。
而这位先生给他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虽然在每次考试后不令他满意都会挨掸子,可他大多数时候还是会陪他斗蛐蛐儿,陪他翻墙爬树掏鸟蛋;有时候夏言在外面打架打输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会去帮自己找场子,哪怕会在床上躺两天也只告诉父亲是下楼时不小心摔的。
几乎是所有哥们儿事段泠哲都陪他做过。说到底,那时候的两人都还只是孩子啊。
而夏言他真正地依赖甚至依恋上这位少年,却应是在三年后的上元节。
广袤八年上元夜,十一岁的夏言走失在京都的街头。段泠哲自告奋勇地去寻找却也没了音讯。
两人的再次现身却是到了一年后。
归来后的夏言似乎有些变得不一样了,只要段泠哲离开的时间一长,他就会变得慌张起来,不停地乱跑乱跳砸东西。可以说那段时间,夏家的东西都被换了个遍。
夏少爷最终还是放弃了学文,从了祖上的老本行。夏父无奈,只得着力培养段泠哲,说什么也想在这一代出个功名人。
一开始夏言还能适应,可时间一长他就有些吃不消了。
因为这样的情况不但意味着夏言要开始忙了起来,还代表着他不能随段泠哲前去赴考。
“阿衍,放手吧,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嗯?”
段泠哲伸手捏了捏夏言的脸,后者却丝毫没有动容,依旧拉着他的长袖不放。
段泠哲看着他,半天才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
“阿衍你可还记得……我们逃出来那天,我让你提着那盏红灯笼,在山脚等我?”
夏言迟疑着点了点头,有些不明白段泠哲的用意。
“那我再为你糊一盏可好?你把它挂于门前,为我引路,待我回来时就取下可好?”
“不——好吧……”
“那你要帮我画一只兔子和老鼠在上面!”收到不远处父亲凌厉的眼神,夏言思虑了一番,鼓着腮帮退让了。听见这样的要求,段泠哲抿了抿唇,决定全当未曾听懂,欣然答应了。
入夜时分,段泠哲刚刚为夏言掖好被子,那人又突然跳了起来,一把勾住了他。
唇上的柔软让他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他只听见夏言带着变声期少年特有的沙哑,说
——
“子卿 ,你得记着,你只能是我的。”
段泠哲走时,那盏灯笼还是没能画完。夏言很多次愤怒地把灯笼扔在地上想要踏烂,最后还是将它抱起坐在家门外,无聊地数着脚下的青砖。
他在等段泠哲。
可他不知道的是,多年后他仍是没能如愿,就像那灯笼上的兔子和鼠在今后也一直没被画完。
上面有的,只是一只兔。
孤独终老。
(三)
自那以后,段泠哲在他的生命中,走走停停。
而夏府的门前也就时常飘摇着一只孤独的引路灯笼,无论刮风下雨,逢年过节——只要段泠哲未归,那引路灯便一直都在。
夏言自己取了表字,他把本和段泠哲商量好的“岁衍”改为了“少衍”,此举寓意,旁人不得而知。
在夏言接手家族之后,夏家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准备迁入京城。而段泠哲的仕途也算走的一番风顺,小小年纪便进了朝廷。
初到京都不久,夏言的心除了苦涩还是苦涩。
有一次,他甚至告诉段泠哲——
“子卿,看见我府上的那些兔灯儿了么?我门前那盏偏白了的,就是当年你画的。”
“我把那些引路灯挂满了老宅和府上。”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引路的兔灯儿引回的你——少了点什么。”
他坐在段府上,冷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媒婆扭着水桶腰接踵而至。比起往年,他很冷静,让他盛怒的反而是段泠哲的态度。
“解释一下吧。”夏言冷笑着将段泠哲手中的狼毫抽出。被迫停止工作的段泠哲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看了他一眼,又抽了一支笔继续写。“阿衍,你别闹了。我很忙。”
夏言的拳渐渐紧握,全身绷紧,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狮。当名为“理智”的弦越绷越紧的时候——所有的忍耐全部爆发。
“为什么你什么话都不说!嗯?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似乎是被段泠哲敷衍的态度激怒了,夏言突然捧住他的脸,狠狠地朝着唇撕咬了上去。
“唔……阿衍……你冷静一点!”推开夏言,段泠哲很不自然地将头偏到了一边去,他的双肩微微颤抖着,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我现在还不能得罪那些小姐身后的人!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
紧闭的书房里,两人以各自的姿态对峙着,整个房间突然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
很久之后,夏言听见了自己粗重地有些嘶哑的声音。
“……子卿,我不知道是不是京都这种地方真的很容易改变一个人。”
夏言低垂着眼眸,笑得有些莫名地渗人。
“你是夏家一手撑起来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夏言提步走上前去,轻轻替段泠哲理了理有点凌乱的衣服。
抬头在他的耳畔,呵气如兰。
“段泠哲,你最好记清楚了——这辈子,你只能是我的。”
离去的夏言所不知道的是,段泠哲舔着红肿的唇,颓废地跌坐在红漆木的雕花椅子上,一双略显疲惫的眼中,爱恨交织。
恍然间他思虑起上次夏言说起的话,引路灯带回的他缺了什么了?是天真无邪?还是善良?
缺漏的,其实是魂吧。
有时候,夏言格外地喜欢上元节。
“子卿,这个谜要怎么对?”夏言从红灯笼立抽出一张纸条递给了段泠哲。上书:“流落天涯谁见问。”
段泠哲蹙了蹙眉,答道:“应该是句诗吧,只可惜我记不得了。”
“诶?奖品可是特制元宵呢。”
“是吗?”段泠哲揶揄着,却二话不说拉着夏言进了一家酒楼,“我有些饿了,阿衍陪我去吃碗元宵吧。”
夏言看着他,一抹微笑爬上了唇角。
饿了吗?才吃过不久呢。
“阿衍,你嘴角有东西。”
“诶,是吗?”看着段泠哲递过来的手帕,一丝狡黠划过夏言的眼睛。他上前一步,印上段泠哲的唇。
“这样,就干净了。”
他和段泠哲并排走在河堤边,一盏盏的莲花灯从身旁溜走,老远就能听见那些正在“走百病”的妇女的熙攘声。
一开始两人都静默不语,直到后来,段泠哲轻轻唤住了他。
“怎么了,子卿?”
段泠哲看着他的眼睛,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阿衍,你刚会不是问我那灯谜么,现在我想起来了。”
“哦?是吗?说来听听。”
“那——”
“段哥哥~原来你也在这啊!”
满天烟火之下,黄衣的少女笑靥如花,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着,就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全部刺入夏言的心中。
夏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
夜半之时,听闻段府派人送来了信函。
信函中只有寥寥一行字。
“流落天涯谁见问,少卿应识子卿心。”
一时间窗外的空中灯火阑珊,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晃花了夏言的眼。
(四)
夏家完了。
当夏言看着这凭空多出来的盖着夏家私印的借据,以及围满了整个府邸的官兵,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剩下的只有两个字——“完了”。
就算小时候顽了些,长大后性子傲了些,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坐牢的那么一天。
一夜之间,昔日的“金公子”沦为了阶下囚。
夏家唯一剩下的,只有远在边城的破旧老宅和几间杂货铺子。
这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当年从一名阔少爷变为了山寨中人尽可欺的——娈童。
那是一段他永远都不愿意再提起的回忆,那些个冰冷的日子里,慰藉着他的,只有同样年幼的段泠哲。
他希望段泠哲能来看看他,不说像以前一样拖着残破的身子一口一口地给发着高烧的他渡药——只要他能来看他一眼,陪他说说话就够了。
然而有句话叫做“天不遂人愿”。
无论夏言怎么安慰着自己,最终他不得不在事实面前倒下——
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单身公子段泠哲订亲了。
与此同时,他还听闻段泠哲升官了,具体是什么官职,夏言已无心去记了。他的脑子,他曾在商场引以为傲的脑子,现在一片空白。
几天之后,夏言被人保了出去。听说保他的那人,正是段大官人。而当初他家“借据”上的债主,竟是那现在的段夫人。
那一天,迎接他出狱的,只有早已看遍了世态炎凉的静默的京都。
似乎一切事情都变得明朗了。他的犹豫,他的承诺,他的回避,以及那段时间他的频繁地独自外出——还有那位少女。
一抹苦笑爬上夏言的嘴角,带着一份自嘲,一味苦涩。
段泠哲,我夏言当初使得你成为娈童,所以你剥夺我的一切,也是应该原谅的吗?
不甘心……又能怎样?
他是不是应当庆幸未曾将靠着贩卖私盐才这么快发家致富的事告诉那人?
夏言彳亍在昏暗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他路过了深烙在记忆中的段府,抬起头看着分明熟悉却分外陌生的红漆门。目光瞥过在风中轻轻摇晃的大红灯笼,最后默默地走开。
“子卿,你只能是我的。”他喃喃着曾在梦中无数次呓着的话,突然觉得甚是可笑。
“流落天涯谁见问,少卿应识子卿心。”子卿,到底要怎样才算懂你?
全城期待的段官人和丞相千金的亲事,不知是何意,定在了一个有些讽刺的日子。
广袤十五年间上元,夏言带了半截面具坐在城边的小酒馆里喝着闷酒,他思寻着命小二去寻了一盏兔灯儿挂于门前。不多时却又自行取了下来,令得守夜的小二一脸莫名。
夏言不知的是,此时身着喜服的段泠哲口中的酒亦是苦辣的;他不知多年后京城中有段笑话讲的是那对夫妻楷模在成亲的那晚,新郎太醉,如厕后花了两个时辰才寻回去新房的路,淋了一身的雨——他亦不知的是,不久后段泠哲便会寻到这里。他只是在想——
喝完这一夜,就永远地回边城吧。
而为后来抛下新娘寻来的段泠哲所不知的 ,夏言每喝一口酒,面具下的眼就更湿一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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